柳顺方:情迷“阿妹戚托”
一种特别的爱好,让他家庭破碎
1952年,柳顺方出生于晴隆县紫马乡屯上村普纳寺组一个贫困的彝族家庭,上过几年小学,后因文化大革命辍学回家务农。他从小就喜欢民族文化,常常在农闲时节找来一些书本,一个人钻研。因此,父母常常骂他玩物丧志,托人说了一门亲事,指望他成家后会“改邪归正”。
结婚生子后,他不但没有“改正”,反而“变本加厉”。他暗自奇怪,为什么他们彝族人读书只有汉语而没有彝语,于是一门心思钻研彝族语言。别的男人每天都在辛勤劳动,只有他“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”,成天在一本书上写写画画,地里的活路几乎都是妻子在打理,一家人的生活因此举步维艰。妻子自然是千般埋怨、万般争吵,家庭矛盾逐渐升级。终于,妻子忍受不了他的“不务正业”,于1990年含泪离开了他。那时,他几个孩子都还未成年,最小的只有七八岁。
妻子走了,家庭的重担自然落到了柳顺方的肩上。然而多年钻研民族文化的他早已对农活失去了兴趣,指望找一份工作,既能做自己喜欢的事,又能养活孩子。
经过苦苦寻找,1991年,他打听到晴隆县三宝乡大寨组缺一名民办教师。当老师,这是最理想的职业了,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。更重要的是,三宝,是彝族的聚集的地方。于是,他安顿好家里,只身踏上了寻梦之旅。
一次美丽的邂逅,让他如痴如醉
当了民办教师后,有了固定的经济来源,虽然很少,但柳顺方解除了后顾之忧,更加安心地研究彝族文化。几年间,他的笔记本写满了10多本。因为没有专业的老师,研究了一段时间后,他发现自己遇到了瓶颈,再难有一丝进展。
2004年初的一天,柳顺方看了一会笔记,觉得心烦意乱,便出门溜达,信步来到三宝街上。那天正逢赶乡场,街上很热闹,消除了他烦躁的心绪,不知不觉从街头走到了街尾。
“阿妹戚托嘞,阿妹戚托嘞……”忽然,一阵悠扬的歌声穿入他的耳膜,直透心脏,伴随着阵阵有节奏的“啪、啪”声。他沿着声音转过头去,看到一户人家喜气洋洋,门口人头攒动,一群人围成一个圆圈,声音就是从圆圈里发出来的。他好奇地钻入人群,看到一群美丽的彝家姑娘正在跳舞,这种舞蹈没有音乐和乐器伴奏,姑娘们完全靠心灵感应,跳出美轮美奂的舞姿,他看得如痴如醉。经过打听,原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出嫁,这个舞蹈就是为她送行的。
他一下子被震撼了,原来彝家人还有这么迷人的舞蹈!自己怎么没听说过,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家乡彝族人太少,没人知道?等他回过神来,出嫁的姑娘早已走远了。
他一口气跑回村里,逢人便问,终于对“阿妹戚托”有了初步认识。“阿妹戚托”,也叫“姑娘出嫁舞”,是彝族姑娘们向即将出嫁的姐妹传达情谊和祝福的一种舞蹈,一种舞步代表一层意思,告诉新娘到了婆家后要勤劳节俭、敬老爱幼,家道才能兴旺,日子才能红火。这一无比珍贵的民族文化瑰宝,是彝族同胞对农耕文化的艺术提炼,在民间流传了几百年,上世纪五十年代进京在人民大会堂演出,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。
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研究,柳顺方深深地爱上了“阿妹戚托”。同时他也吃惊地发现,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不会跳这个舞蹈。而“阿妹戚托”又没有文字记录,主要靠口传身授,照这样下去,有失传的危险!
出于对民族的信念和自身的喜爱,他决定承担起传承“阿妹戚托”的重担。
一年艰辛的训练,让他初尝喜悦
立下志愿后,柳顺方开始到处学艺。经过当地老人的精心教授和自身的刻苦学习,不到一年时间,柳顺方领会了“阿妹戚托”的精髓。
2005年5月,柳顺方从自己的班级里挑选了32名学生,成立“阿妹戚托”舞蹈队,开始了传承之路。为了不耽误学生的功课,他利用放学的时间教学。然而才训练了一天,就有好几个家长找到学校,指责他占用了孩子做家务的时间,要他解散舞蹈队。
出师不利,柳顺方非常懊恼。可是想到自己的梦想,民族的未来,他把所有的委屈都抛诸脑后,仔细思考对策。第二天,他决定利用每节课间短短的十分钟,争分夺秒地教学。令他欣慰的是,这一个个十分钟练习下来,学生的进步非常大。一年后,这支32人的舞蹈队已把“阿妹戚托”跳得炉火纯青。
正当他策划着怎样让舞蹈队一展身手时,机会就来了。2006年8月,三宝彝族乡开展纪念建乡10周年活动,柳顺方找到乡长,说出让“阿妹戚托”队伍参加演出的愿望。看到乡长半信半疑的眼神,他急忙把学生带到乡政府,现场表演了一场。
“那就给你一次机会吧。”看到他诚恳而期盼的眼神,乡长不忍心拒绝:“不过要放在最后。”
看到乡长不情不愿的表情,柳顺方知道“放在最后”的意思,并不是“压轴戏”,而是可看可不看的。看来乡领导对这个舞蹈还是不看好,问题出在哪里呢?他决定找乡小学的赵老师谈谈看法。
来到赵老师家,赵老师正在看电视里的一档文艺节目,恰巧看到一个民族舞蹈。看着看着,他豁然开朗,知道了问题的症结,就是没有统一的服装。他决定为学生们定制一套演出服。
来到乡里的制衣店一打听,最便宜的彝族服装都要30元一套,舞蹈队大约需要1000元。当时,他的工资才260元,根本没有存款,怎么办?借!
“借多少?”看着一脸窘态的柳顺方,赵老师拿出100元钱:“我也只有这么多了。”
“够了够了,我很快就还你。”柳顺方连忙接过钱,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一声,又跑向下一家。
原本脸皮很薄的柳顺方,这次豁出去了。50元、20元地借,不知陪了多少笑脸,借了多少人家,总算凑了1000元钱。
学生们第一次穿上崭新漂亮的民族衣服,精神倍增。正式演出那天,他们在台上一跳,轰动了全场,前来观看的嘉宾们连连叫绝,连县长都和他们合影留念。
演出成功的喜悦过后,债务的压力却让他喘不过气了。他只好勒紧裤带,30元、50元地还。
有人问他:“你儿女都成家了,怎么不让他们帮助你?”
他说:“孩子们也很困难,我不能给他们增添负担,咬一咬牙就挺过来了。”
这1000块钱,他整整还了三年。
一场激烈的比赛,让他实现梦想
这一次演出成功,让柳顺方看到了希望,信心更足了。正当他打算让更多的人都来学习“阿妹戚托”时,一个让他万分沮丧的消息传来,上级要清退民办教师。怀着“壮志未酬”的心情,柳顺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三宝,回到了紫马乡的老家。
离开三宝的每个日日夜夜,柳顺方心里牵挂的,还是“阿妹戚托”。他决定用文字把“阿妹戚托”整理出来,让她得以流传。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异常复杂的工程,他用彝文和汉语对照,常常为一个字、一个词而推敲一整天。
2007年初,第一届“多彩贵州”舞蹈大赛拉开帷幕,县里决定让“阿妹戚托”参赛。除了邀请县内外专家指导外,还特意聘请柳顺方参与编导。
当他接到乡政府的电话,想聘请他到三宝学校继续教导“阿妹戚托”时,他激动得泪流满面,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,连夜租了一辆摩托车,赶回了三宝。
在县乡党委、政府的关心和支持下,柳顺方不计报酬,与县内外专家们一起,废寝忘食地研究每一个动作,尽心尽力地教导学生。2007年7月,“阿妹戚托”参加“多彩贵州”舞蹈大赛,一路过关斩将,勇夺银瀑奖。一举成名天下知,“阿妹戚托”从此成为了晴隆的一张文化名片,一个文化品牌。
“阿妹戚托”成名后,三宝学校开设了民族舞蹈课程,让“阿妹戚托”走进校园,进一步保护、传承和推广。要教导“阿妹戚托”,就要聘请老师,柳顺方当属最合适的人选。可是,无论是乡政府还是学校,都没有专门的经费,工资成了最大的难题。
“传承‘阿妹戚托’是我的职责,我不在乎工资的多少,能填饱肚皮就行。”柳顺方对乡长和校长拍着胸脯,坚定地说。
于是,三宝学校以每月300元的报酬,聘柳顺方教民族文化课。终于,柳顺方实现了自己的夙愿,成了“阿妹戚托”的传承人。
在学校的日子是充实的,他每天教学、研究,忘却了身外的一切,包括家庭、包括生活。一转眼,五年过去了。这五年,柳顺方呕心沥血地研究和教学,培养了上千名学生,为“阿妹戚托”的传承和推广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。
2012年,经人介绍,他与现在的妻子结婚。婚后第一天,妻子精心炒了一桌子菜,刚端上桌,他抓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就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盘回锅肉。妻子笑骂他:“馋得你,好像几年没吃肉似的!”
柳顺方吞下最后一块回锅肉,闭上眼睛美美地回味了一下,打了一个饱嗝,幸福地说:“你讲对了,我真有五年没好好地吃过一顿肉了。”
妻子以为他说笑,他却一本正经地道出了原委。2007年,他的工资报酬是300元,平均每天10块钱。10块钱能做什么?在一般人手里,基本生活费都不够,并且还有1000元的外债。为此,他一分钱扳成两分用。穿最廉价的衣服,吃最便宜的大米,过最清贫的日子。他吃的蔬菜,常常是别人卖剩的残枝烂叶,几个月舍不得买一斤肉,实在馋得受不了,就去同事家蹭一顿。蹭了几次,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,干脆就断了吃肉的念头,以蔬菜度日。后来虽逐年增加工资,却总赶不上物价的增长速度。
那一刻,妻子心疼得热泪盈眶,也被他追求梦想的执着和坚韧所感动,把一桌子肉都逼着他吃光了。
2010年底,中国教育学会等单位发出通知,拟举办“魅力校园”第六届全国校园文艺汇演暨第十一届校园春节联欢晚会。听到消息,柳顺方怦然心动。他主动找到晴隆县一小教师范金莲,两人一起对“阿妹戚托”进行再包装、再改进、再打造。
宝剑锋从磨砺出,梅花香自苦寒来。2011年1月,柳顺方和范金莲编导的“阿妹戚托”在“魅力校园”第六届全国文艺汇演中荣获金奖,他个人也因此荣获全省民族民间文化教育先进个人。柳顺方和“阿妹戚托”一起,成功涅槃,踏上了国家级大舞台。
此后,“阿妹戚托”逐渐在晴隆和周边县市得到推广,走进了学校、社区,知名度和美誉度不断提升,成千上万的人跳起了“阿妹戚托”。
2014年11月,“阿妹戚托”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。
一生执着的坚守,让他无怨无悔
2015年7月10日午,三宝,学校操场上。
三宝学校“阿妹戚托”舞蹈队正在举行常规操练。
一位老当益壮、威风凛凛的花甲老人,神情严肃地喊着口号,仿佛在指挥着千军万马。他饱经沧桑的脸上,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闪着希望的光芒。
“柳老师,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?”
“找一位接班人!”
如今,63岁的柳顺方最担心的问题是,十年二十年之后,谁来继承他的工作,帮他实现传承的梦想?他说,传承民族文化是一项艰辛的工作,要稳得住心神、耐得住寂寞、守得住清贫。现在的年轻人,谁吃得了这个苦?旁边有人问他:“待遇那么差,你为什么还那么固执地坚持?”
他淡淡地说:“‘阿妹戚托’是彝家儿女的精神家园,只要我还活着,就有义务守护好它。”这是一位民间文化使者发自肺腑的心声。他从来没有豪言壮语,但坚定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留。(陈钢)